石钟

你看啊,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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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安】人去茶凉

  0虎啸山庄pa,雷氏钱庄大当家雷&安记茶馆掌柜安

  0含历史要素,有bug,半架空(时间线1922年-1941年)


是给越哥哥的生日礼物 @SiO₂  虽然礼物迟了快十天但是祝福还是送的很及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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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疏茶碗,君今减酒杯。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当年的安记茶楼还不叫这名号的时候,大约百来年前,全靠着茶香吸引来雷氏钱庄,这是相当有本事的事情。


  这茶楼是有些年头了,从小巷深处搬到大道东侧着实花了一番功夫,老先人是借了雷家的力气,在这大路上狠狠地扎了根,和钱庄面对面,方便了掌柜和伙计,是百年来的交情。这些老一辈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个除夕夜,两家人甚至还在同一张桌上喝酒吃肉,一方仙风道骨着一把折扇,另一方财大气粗头顶一副小黑墨镜,两个极端又都具文化熏陶的京城老板的世交实在是有意思,两个楼就那么稳稳的相照,铜钱与金银的响声浸泡在茶香里,共度日月风华,在苦甜里品味无数个春秋。


  日子稳当如船走桥洞,大概就这样,过了百年多。


  这条敞亮的大道现在也早就不是以前的模样,出现改变不是在老掌柜手里,那时候茶馆的主事是个姓安的小伙子,钱庄的当家也成了老掌柜的三儿子。


  说起这个姓安的小家伙,大家都觉得是菲利斯捡到了宝。那天茶商恰好伙计都不在,只能让菲利斯亲自去茶场开的小馆一家一家看,好在不是大夏天,恰恰入秋,不至于顶着大太阳受罪,老人家也就没怎么推辞,说去就去了。


天是秋高气爽,向来直奔主题的菲利斯一改务实态度,闲下心来步子都慢慢悠悠,有心思赏赏小景了,这一赏不要紧,要不是他视力好得惊人,否则还真发现不了桥桩子下头的红棕枫叶堆里还乖乖埋着个小脑袋。


棕色叶片棕色头发,乍看还真瞧不出东西,倒是小机灵的脑袋晃了晃,几片叶儿飘着落,这才冒出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到处看,感觉是刚睡醒了,脑袋还懵着呢,甩了甩头发,叶飘的更多往下掉。


菲利斯看着突然觉得眼熟,像是从前上山修行,看到老林子里头有小虎崽子在落叶堆里玩耍,上蹿下跳的乱扑腾,棕色黑色的皮毛和叶片片混到一块,要不是小家伙动的欢实,可就这么错过了。


不过眼前的小孩倒不像是图着玩耍在这窝着,待在那个小角落感觉像是被抛的娃娃,脸上还脏兮兮的,兴是叶子面上的泥巴,沾脸上给风吹干巴了。菲利斯觉得有些可怜,这马上入秋了这么待着在这不是个法子,天一冷还容易染病。


道义不允许让他坐视不理,菲利斯扑了扑身上的风尘,轻步走到孩子面前好不吓到他,弯了膝盖蹲下来平视那娃娃,伸出手还把他耳朵上挂着没掉的叶子取了下来。“小家伙,何故在此呀?”


小孩还是被惊了一下,估计是很久没人和他说话过。也是,京城虽繁华盛大,容纳富贵百家,有光既有影,拐角巷子里不缺饿死的庶民,荣华的犄角旮旯里有遗落的倒不奇怪,不是被家族纷争丢出来的可怜鬼,就是哪个穷人家养不起了丢在这里。


“回先生,小人在此休憩。”


他看起来并不怕自己,不像是流浪的猫儿见了人要躲,这下菲利斯更觉得他像那谋过一面的虎崽子。


“那,为何在此处休憩呢?”


他问的倒不直接,要是这孩子脆弱的不可一击,可能就打算不收养了,领回去问问哪家茶客缺孩子,乖巧伶俐的样子惹人疼爱,不愁没人要。


那孩子看着他,没说话,沉默了小晌,眼睛一直看着自己,却没什么怯色。“回先生,小人四海为家,何处都是床榻。”


答的倒是委婉,他有点喜欢这孩子了。菲利斯笑着伸手揉了把小家伙的脑袋,他没向后倾,乖乖的任人揉了,和其他的弃子完全两幅样子,男人更喜欢这孩子了。“饭食可有保证?”


他这次要怎么答呢。


“回先生,附近有不错的野果,倘若幸运些,会有善人与小人分享些吃食。”


不卑不亢。菲利斯站起身来,他决定带这个小家伙走了,看了看这孩子露在落叶堆外的身子板,骨架看着硬气,适合跟自己习武,面色一副温润样子,来茶馆学茶艺最合适不过。


“小家伙,可有意愿到老夫座下的茶馆饮一盏清茶否?”


 那孩子倒是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埋在落叶堆里的那半截身子,又抬眼看见那先生眼中的慈爱,不像演的,流浪的人本就是浮萍,不知道眼前紧抓的浮木是紧实还是脆弱不堪,至少优于当下,被卖走也好说,毕竟他没把握能活过深秋。


“若是确事,荣幸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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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他唤作安迷修,此名甚是好听,念在嘴里像是品着盏淡茶,第二遍像是衔了口苦茶叶,在唇舌间揉捻,却终化成清香。


 菲利斯把他收走做了徒弟,安排在茶楼里和自己同吃同住,房间在自己隔壁,先是让他跑堂一阵,看看这孩子的性格。


 端茶送水,先从最基础的学起,沏茶的手艺也算是茶馆的秘技,往后放放,瘦得皮包骨一样,合理点的也是先给小家伙吃出点肉来,好好练练身子骨。很多次菲利斯坐在算盘前抽着旱烟,嘬着烟嘴就看着那棕毛小子乐此不疲地跑来跑去,脸上还总挂着笑容,看不出假意,跟个太阳一样。


  “安迷修,你过来。”


  “是,师父!师父有何吩咐?”


  自大安迷修来了自己这,倒是活泼多了,需要为吃穿发愁的日子到底是笑不出声的,小小年纪肚子里没饱过,怎么乐得起来。


  “把这包茶叶送去登格鲁杂货铺,这是他们昨个早晨下的订单,给你几个铜子去,路上别给车夫宰一笔。”


  小家伙应声积极,双手接过物件后就一溜烟跑了,生怕回来晚了错过点活儿。菲利斯没忍住笑,他喜欢充满生机的任何东西,就如绝峭上硬生破芽而出的花,饶是劲风强雨杀不死,那么威风凛凛地绽开骨朵,傲视一方雄鹰,没丁点儿的恐惧,冰雹也打不死。


  安迷修还没长成,但菲利斯分明看出那骨子里的韧劲,让他对这个捡来的野小子无比喜爱。少年前脚刚走,对门钱庄的大掌柜摇着扇子慢悠悠踱步进了茶馆,脑袋上的那一架小眼镜应该是家族传统了,菲利斯印象里,雷震的父亲也戴类似的小镜。


  “方才那位...?”


  “收了一小生,乖巧伶俐,机灵得不行,君瞧那副身子板,十分合一个剑客的资质。”


  菲利斯目光还留在安迷修消失的方向,倒是没注意到雷震身后还藏着个小毛头,探出小脑袋在茶楼里四下眨巴眼睛看过去,年纪不大却是漂亮剑眉列在眼上,紫色眸子也是小不点一个却看出了几分锐利,菲利斯第一反应是这孩子不凡的气质,虽是好奇姿态但看不出鲁莽和无知,他在将这茶楼观察尽,这一份警觉和探索还太明显,却有掩盖的意味,让他机灵地像只小黑猫,眉骨里没有猫儿的样子,像什么来着?


  菲利斯用扇骨轻轻敲了敲算盘,看着老友朝自己走近,他蓦地想到了,像雄狮一般,这幅眉适合皱起,把那年轻强劲的傲气都舞出来,让人生畏。


  有意思,一狮一虎。菲利斯吟吟笑着,将手上那把族人传下来的雷氏钱庄赠与的镀金折扇“啪”地收起,雷震找了老位置坐下,他那壶白茶向来是菲利斯亲自沏。


  茶馆的热闹没因为尊客降低半分,各个茶的价不同,大大小小的银两在这里能喝到不同的茶,良心生意让每种茶都各具风味,不论是谁都愿意来这里品上两盏茶,掏不起钱那就饮便宜些的,即使是身无分文的行乞者,也能在这里得到掌柜的优待——一盏上好的红茶或普洱熟茶,风骨受寒,就以这些作为微不足道的关切罢。


  对门的雷掌柜就这样毫无隔阂地坐在一群平民之间,同菲利斯谈笑饮茶。话题带到了这个跟在屁股后面来茶楼的小家伙身上,菲利斯此前并未见过这小童,心觉陌生又有些熟悉,瞧见这幅面孔是觉得像雷霆的幼子,一问果是如此,最得宠爱最机敏灵巧的三儿子。


  身上的气质倒是更像雷震。菲利斯儒雅笑着,同给这位三少爷沏了一盏苦茶。“你叫什么名字?”


  “雷狮。”


  乍看这样回答确实不大礼貌。菲利斯眉间闪过不悦,却在看到小男孩的动作后消气不少。那孩子微微欠身,双目一直盯着他,头点了点。他不该担心雷氏后代的教养问题,属实没必要。


  雷狮,雷狮。菲利斯喜欢琢磨别人的名字,雷电霹雳如雄狮,此名颇有撕碎天空的架势。


  两个男人交谈甚欢时,优雅的小少爷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副座上聆听,没有四下张望,仅瞧着他们谈笑的表情,似是思索,又如伺机而动,不在意就这样是否无趣,说不上是何种意味,却不是一副发呆愣神模样。


  聊的正欢,那小老虎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趟回了茶楼,贵客坐在正对门风水极佳的那桌,也算是雷氏钱庄饮茶专座,脚刚越过大门槛,撞了个正脸。


  安迷修心觉这是自己最无礼的一次,只因他回来后第一眼落在那个紫眼睛的小孩身上,而不是他敬爱的师父,亦或是那位笑吟吟的客人。巧合的是,那男孩也在看着自己,表情一副处事不惊,看向自己的目光平淡,却给了安迷修从上到下被审视一遭的感觉。


  师父...莫怪在下失了礼节......


  他忙向贵客道歉,向来对安迷修严格要求的菲利斯这次反倒网开一面,没有过多追究,也许是因那小少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再责备些许就不好看了,看得出来两个小家伙对彼此也颇具兴趣,老一辈的这时候再打搅可就没了长者的眼力见了。


  雷震有来了新的人就离席的习惯,不论是何人何时,仅是他自己的问题,并无躁心。安迷修跑回来也让他觉得该是走人的时候,雷狮也一起起身,跟在雷震身侧,菲利斯倒没挽留,但直觉上觉得这小少爷对自己的新徒儿不似江湖关系。


  一盏茶,不,一壶的清茶,可能也说不完这故事。


  菲利斯看着雷狮临走还悄摸摸侧头看着自己徒儿,没忍住发笑,后者正忙向自己悔改礼仪上的过失,没注意到那位优雅得体的三少爷宝贵的回眸。


  安迷修啊,你可知你生来惹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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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孩子那一面之缘的相遇后的不久,菲利斯便开始教安迷修习武。他赏识极了安迷修,他私下看着安迷修,在小老虎扶着膝盖擦汗、对着木桩打手练习时,菲利斯就曾用扇子尖指着他和身旁的跑堂闲聊,说这小子日后必有出息,在安迷修面前却少有夸奖,说他连木剑都挥不断,如何用真家伙行侠正义。自基本功开始,压腿、马步、扁担挑水桶都是小练习,刚开始的练习枯燥乏味,但小家伙倒是从未抱怨过,阶段性和自己过过招当然是无悬念的事情,小不点只是擦掉下巴上的汗,大喊一声再来,用着学习到的招式沉下心接下一掌又一掌。


  安迷修习武在茶楼后的庭院,没过多久茶馆改了结构,面向庭院又修了走廊,茶客品茶还能同时赏了庭院的景,石桌石椅还有小池塘,鱼苗也是一条一条尽选的漂亮小苗,小桥流水置办在安迷修练武的木桩附近,跑堂打趣道安迷修在桃源修炼。大装修时安迷修没少跑腿,他将此处真正当了自己家,雷氏钱庄赠了几棵桃树和梅树,几乎都是安迷修挥铲子一下下栽进坑里。


  你猜年岁过的多快?


  来年三四月份,冬霜才是刚退,晨间还有寒气侵骨子,鸡打鸣的时候,就是安迷修扎好脑后的辫子起来习武的时候。跑堂说安迷修和太阳赛跑,比谁起得早。一年两年时间,男儿长得快,先前只堪堪高菲利斯一点的小毛头,现在是一副清风骨,剑出人定天的剑客,是羽翼尚未全然成熟的白鹤,立在场地中央平抬起双手运气,肩背挺得笔直,出掌快准果决,划过空气听到响声,白衣褶皱间还留有前一夜的茶香,茶馆的一天当是在这里开启的。


  他也有休息时间,但多数都扎在前堂端茶送水,安迷修从菲利斯那里学了沏茶,挑高壶倒水,茶艺学得快,武艺也是如此,不然也解释不来为什么钱庄三少爷怎么那么快学会了自己来茶楼品茶。


  桃花开了,天地间全是粉意与花香,在和煦春光里飘来荡去,风轻轻刮,粉色的小片如雨一样,从满冠的温和上飞下一个浪漫满园。雷狮一人坐在那红木走廊尽头小亭的石椅上,端一杯茉莉茶以盖划了划,眼睛紧盯着那院中扎小辫的棕发青年,他在粉雨中挥舞木剑,收腿,耍出花剑,捏着剑柄在掌中旋转,出招,手背后将剑锋甩了出去,却稳当捏着剑柄,胳膊伸地直挺挺。那木剑怪沉,小少爷从它划破空气的声音中就听得出,却被安迷修直直伸着,稳在空中,像一株古树,待那粉白色花瓣落下,轻轻停在剑峰和棕发间,落在他雪白衣衫的肩头,一袭白衫和那桃木做的剑就这样立在粉白初春里,立在雷狮的眼睛里。


  他从伯父那里知道了安迷修的名字,就那么在茶里念着安迷修这三个字,齿间留香,留的是安迷修辫尾里藏得韵味,那双翠碧是生机,是盈盈轻巧,又和他骨里的坚韧完美糅合。他动了,木剑轻往上一挑,在半空灵巧轻快将花瓣刺了两瓣,雷狮觉得自己心弦似琵琶,被那木尖尽挑拨了去。


  他的头一侧,身子随之转过来,雷狮看到漂亮的翡翠锁向自己,看的自己一怔,像被那剑击中心口。木剑在空中一绕,剑背砸在那人的后脊,脚下生风,一蹴,侧身翻了个个头,向自己的方向伸出拳头,人慢慢伸开五指,却见掌心落着一只白色羽翅的蝶,安迷修手掌一抬,让蝶飞了去。


  “好身手。”雷狮将那盏茶放下,盖好了小盖,将茉莉香尽拢在自己手里,一如他现在庆幸整个庭院只有他与安迷修两人,另手在石桌上敲了两下,故意惹地小剑士看向自己。


  两人分明年纪相仿,一岁之差,倒各有各的韵味。一个身裹锦绣绸缎,金丝缝袖口,黑色暗纹披风挂在肩上,小小年纪便有霸王之风,胸有成竹之气有了几分掌柜的大气,眉眼较先前的逢面倒是更加有成锋利,那样一双眉毛下的紫色宝石将安迷修抓了个彻底,再有第二次,安迷修第一眼看的人还是雷狮;一个习武之人,换掉了黄麻布衫,早就更上了白纱细绸的轻袍,连基本招式过手也显尽了儒雅,扎了及腰的一条细辫坠在脑后,袖口收束缝了金线,习武惯用一把桃木佩剑,浓眉下沉韵随和幽深的潭水,在茶馆的几年成了能文能武的秀气男儿,沏茶的功夫同他练武一样成了让雷狮欣赏的美差。


  雷狮可不是头一次独自前来了。安迷修自是注意到了来人,钱庄小少爷似乎很是喜欢边饮茶边用视线和自己的剑刃打交道,基本功时不曾看见,倒是一旦练剑必定前来。早年相遇,安迷修还是高那人些许,现在反倒是那悠哉饮茶的公子高出自己小半个指节,彼人坐下,瞧不出来。


  “三公子可是今日也有空,来小茶馆饮杯清茶。”他木剑不离手,仍旧保持着收剑的姿势,一步步踏着风靠近,花把纱也带了起来,雷狮倏然感到茉莉的味道不过如此。


  这得是茶变的妖精。雷狮的左手将下巴撑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剑客信步前来,他太喜欢看这人的干净,喜欢到日后这家伙将是茶馆的一把手,和自己对门相望,他就觉得日子惹人爱了起来。


  “藏匿在茶楼后庭的漂亮剑士同花习武,饶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啊。”那石桌上分明放了两副茶具,除了雷狮手上拢起的那杯,另一盏显然是刚沏上,杯沿的水珠,意思是小少爷甚至替他茶洗过小杯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安迷修也不再同他见外,放了木剑便轻身入座,不算给够了面子,而像求之不得。眼前的这个有着少将之风的贵公子有着风流骨,却不见他沾染过女色,几年前的初次碰面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人儿来茶馆饮茶,听跑堂的八卦风声,那人比自己年幼一岁,才跟着伯父来了钱庄,难怪师父也对他陌生。


  小男孩长得是有股剑刃一样的好颜,现在长成了果是如此,听闻他推脱掉何其多的歌台暖响,姗姗跑来茶馆瞧瞧自己在不在,后庭走廊还没修好之前,小少爷兴趣使然一般的光临茶馆也算常事。


  他倔脾气,偏问安迷修在不在前堂,若是在,唤他给自己上茶,若是不在,今日也不再光顾。


  点名这事安迷修不知晓,伙夫识眼色,装的繁忙,撞撞安迷修的肩让他去招呼,安迷修看着桌前对自己挑眉的公子哥,来了几次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除了菲利斯,大家伙也都好奇,怎么钱庄的小少爷一来,突然就特殊关照起小徒弟了,两人也不认识,安迷修刚学会斟茶,你要论技艺诱人,定是不可能,那是图着什么?


  问安迷修,他也丈二摸不着头,但觉得这三公子合眼缘,他粗心眼,全然不在意,当是对方有好眼光了,一来二去,浅浅熟络起来,一交好便是几个春秋,自拿剑起,雷狮就打听好了安迷修的周程。


两人就在这风花雪月中攀谈起家长里短,安迷修的眼沿着风河扫过雷狮身侧,少爷的架够宽,骨也够硬,要是哪天此人成了自己同门,也不觉得诧异,师父该是很欣赏他罢。


  安迷修练剑,掌中藏了不少老茧,这样的一双手倒那烧壶不曾颤过,雷狮以安迷修沏的茶水总能和自己胃口为由,硬是要他专为自己服务,不予机会给别人,这壶茶水,应是贵客亲自上手,等自己来品的。


  茶香入口,瞄到安迷修往上勾挑的唇角,雷狮便在鼻息中笑出了声,这壶算是得到小掌柜的认可了,还是献丑了?雷狮那句“如何”还没说出口,安迷修扶住了雷狮的护腕,微微欠身,另手搭上了雷狮的肩,缓缓凑近了雷狮,如同春天来时的速度,他启唇张口,“呼”地一声,慢慢吹落一瓣粉白,飘摇着要往雷狮茶盏中掉,却跌落在温热手心,被老茧包围着。


  “阁下可曾嗅到茉莉香?”


  吹如春风拂面,这可不算自夸了。


  雷狮笑了,他的四季如春,桃花雨下有茉莉,白雪粒下有梅芳。


  “钱庄有何乐趣,不如来此处寻欢作乐。”小炉都被佣人摆好,告退后回了钱庄,将这雪包裹起的小小天地留给自己主人和东家。这一年,菲利斯退位,到了下面养老,不再管理茶馆相关,冬天搁置了交接,叫安迷修预先熟悉下如何端起那盘算珠。


安迷修喊来伙计在水池中央修了小屿,茶馆扩建,塘变得比原先更大,承的下小舟,屿也够大,大到栽了片小竹林,还够移植了最老的那棵钱庄赠的梅树。北平迎来了初雪,一夜白了这座城,雪花下压着朱红,冰冷中燃烧火热,如炉中温火正旺,数不尽的白亲吻竹林后,停在梅花上,受其灼烧,怎么也化不成水,随着炉子上的团雾回了天庭。


好一个天上人间。雷狮未曾觉过不去青楼,人这一生缺点什么乐子,所谓绕梁余韵都比不过安迷修言语间的笑轻笑与他挥剑的声响,那一抹眼角的朱砂红与麝香丝绸到底勾不走雷狮,安掌柜别过鬓发的侧颜却让他醉到了心眼,他扎在了茶馆,连酒楼也没怎么去过。


酒,美人,眼前不就是?酒闷在炉子上烧的咕噜响,雷狮和安迷修隔着暖炉面对面坐着,脑袋顶上是开的如血一样的寒梅,雪是冷,花硬是冻不坏,用力开放,把香藏在白粒里,这一下叫天女散花,盖在狮虎头顶,抚顺傲气和自骄,脸上双双染了嫣色,浸泡在白团中,不知道是兴致高还是被冻红,酒还没闷两口呢,总不是醉了。安迷修伸手,给对面的小碟里倒了烧酒,那人穿的锦帽貂裘,雄风英气更甚,在这年冬天,也坐上了掌柜的交椅。


子承父业。“私以为,阁下会到处走走,天南海北,闯去那江南。”安迷修调笑着,三指撑起白瓷小碟,灌入喉中一口烈酒,那人做事潇潇洒洒,不拘一格,饶是没料到会在此处继承钱庄,他大手笔的样子让外人看了直唏嘘,也就为数不多的几人,自然包括安迷修,知道钱庄交在他手上将会是轰轰烈烈的登高望远,此人有本事,有抱负和手段,他手上有一金镯,是安迷修赠与他的弱冠之礼,安迷修戏称他是“铁腕”。那镯子至今没被雷狮戴着,反倒藏在最内的衣服左胸口上的小兜,他的每件内衫都有个让安迷修缝的兜儿,他是不允佣人过多碰自己的衣裳,至多是洗了洗,这种小机关还得要安迷修来,不说是不是信不过,只是那还回的布料总是干干净净平平展展,惹了一阵茶香。


怎么这香气同你身上的一样,怕不是在怀中搂过了?雷狮这样说着,岁岁年年,从安迷修手上接过一件件自己托付过的衣衫,那人说自己可不是裁缝,这不管,你便只管当我的裁缝。


“鸟语花香便是好么?君不问这傲骨的寒梅像谁,这皑皑雪天,能与梅花下的一把利剑共饮一杯,可比那千山万水都要值。”


好一个钱庄的鹰眼。安迷修笑了,开怀大笑,笑地雪花从梅花上跳下,消散在温酒的雾气中。他们是极为幸运的,有人唤作挚友,却不曾遇见过一片纯白中的酒过三巡,就在那老梅树下,黑的红的,被酒杯和氤氲遮住的一吻。


醉醺醺的,成何体统。雷狮摸了安迷修的鼻梁,用指腹从眉心往下滑滑到鼻尖,这马马虎虎的新掌柜打了酒嗝,沾着白雪的睫毛扑簌簌地,就那么在雪夜睡着了,雷狮不怕扰醒他,最后还是将他扛在肩上,踏了池中小舟,像个江湖过客,带着年轻的茶馆掌柜走过了茶堂,走过了钱庄的门槛,走过了冬天,将人放在春天里,自己又温了一壶茶水,待那冒失主抿了之前,将黑夜颠倒作了白天。


不胜酒力的,就是来年立春也喝不下多少。雷狮坐在离安迷修最近的地方,亲眼见菲利斯把那把黑扇面的镀金折扇交付予安迷修,他满意极了,就像那花烛夜里他是那新郎官,被红头盖遮的是他的安掌柜。


槛上大牌匾换了新的,雷狮亲自过手,“安记茶馆”几个大字横亘大门,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灰头土脸藏在落叶堆里的小虎崽,能成为如今北平城第一茶馆的大掌柜。大喜事当天,塞进手里的酒杯都被雷狮尽数拦了去,他正色对着外人,劝何,安掌柜醉了,可是直抱上吾的床榻,扫尔等的兴致。


那晚,雷狮赠了安迷修一件黑袍金丝雀褂子,上面的金线是找全中原最好的裁缝耗时一年细细缝制,作为往年的回礼,这件外褂沾了酒香,隔着春雨,雷狮搂在怀里送去的,他不愿自己的礼同他人的堆在一起,他要做最特殊的那个。


安掌柜文武双全,身上尽是文人气质,那件外褂和手上的黑折扇成了他成日不离身的东西,钱庄和茶馆的情谊,在雷狮和安迷修的这一代被推向顶峰。人人都知道钱庄那个紫眼睛小墨镜的俊人大当家一有闲心就大摇大摆地来到茶馆,小臂往木桌上一撑,优哉游哉看北平数一数二的美人垂眸拨弄算盘。


雷狮喜爱极了安掌柜身上的茶香,总喜欢往人家身边凑,美人儒雅端庄倒是看起来一副温顺模样,未曾见过他拒绝雷狮一二,这幅好脾气样也被以为人善好骑,路过饮酒高了的醉鬼接着胆子到美人店里胡闹,见他温润如玉的耐不住手想去摸两把,却被干净利落卸了胳膊,哭到鼻涕眼泪分不出,怪叫着逃出茶馆,自那之后不再有人揣着非分之想,动手动脚成了雷大当家的特权。


安迷修接手后,也招来了新伙计,一个叫埃米的小家伙,比安迷修当时刚来茶馆能大一些,先前虽是没安迷修机灵,倒也脚踏实地,安迷修很是喜欢他,教了他大部分事情,让安迷修有了闲暇时间到处走走,自然也出现这幕:


钱庄大当家在二楼打开木窗,就等安记茶楼的掌柜打开自己二楼的窗,远远瞧去撞一个对视,这无聊的情趣却被玩的不亦乐乎,不管安迷修怎么说雷狮幼稚,他每一次耳尖泛的红总不是骗人的。


在不知道第几次故意而为之的“偶遇”后,雷狮叠了个小纸鸢,朝着那扇正对的窗户飞了过去,正正好被昔日的小剑客夹在指间,他打开来看,用草书写的洒脱,安迷修认得出来:


一本万利


安迷修笑了,一语双关,还得是大当家的玩得明白。安迷修抬头,便对上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对方用手指顶了顶卡在前额的小墨镜,吹了声口哨。


日子平和,如馆外跑来跑去的黄包车,脚夫在石砖路上跑着,跑过又几个岁月,跑来了银行,跑来了战火,跑来了饥荒和战乱,跑来了不被期望的未来。


这一年,是1937年。


银行的感染力从南京传到北平,钱庄自此受到打压,钱源相较于银行太过单一,尽管经营规模尚足,地域限制却让钱庄的资金流转受困于北平,早些年听说过银行的势头,但年轻的当家还是太过自负,认为家大业大对自己的影响不成气候,可见银行搬入了这条大道后,钱庄一把手的笑显然没以前那么多了。


这任务落到安迷修身上,他本想把这担子挑起来,两家世交,现在算是有难,如何不帮。安迷修的剑用在了商行,斟茶到钱庄那人的嘴边还没几天,倭寇进了北平。


安迷修说,荒唐,尽是荒唐至极,同胞死了又死,茶馆尚且有壮的男丁都被安迷修放回了老家,抗战,都去抗战,这偌大的茶堂,交给我一人足矣。他只留了埃米一个在身边,特殊时期,本就没多少人饮茶,前线回来的士兵多数来这里,安迷修接待过一个让他记忆深刻的人,他认得那张脸,是当年骚扰他的酒鬼,如今上了战场背了枪,腿和手臂都中弹,他被其他兄弟架着来到安记茶馆,双唇干裂出血,干皮下唇瓣肿又没生色。他见到了安掌柜,他心里念叨这美人,虚弱又骄傲,说他战场上打死过五个鬼子,炸了一个碉堡,现在能不能换安掌柜亲自沏一杯白茶,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


安迷修动了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他很久没给雷狮以外的人沏过茶水,这次起身去给这个多年前和他有过小过节的陌生人沏了一壶,看着人颤抖着用奇怪姿势奋力把嘴凑到茶杯前,眼泪从深深凹陷的眼窝中滚了出来,安迷修听他同行的兄弟说,这人远在江西的双亲死在日本人的刀枪下,又老大一人没有妻儿,上了战场,立志不活得窝囊。


待人们都睡下,安迷修去了对面的钱庄,早年钱庄彻夜不眠,可此刻寂静无声,他径自去了二楼,雷狮的卧房,没有带茶去,他在雷狮那喝了酒。


他说,这世道反了人鬼蛇神。


他们像多年前在茶楼庭院中饮那壶茉莉茶一样,像那个寒冬一起喝烧酒,他没把自己喝醉,却在烛火旁留了泪痕,雷狮觉得那泪擦不干,自从宁静被打破,这泪就擦不干,流不尽,这世界不宁,阴阳乱套,阎王爷在路上收尸,孟婆的汤都不够人喝。


叫皇军的来了北平,早就听闻这偌大北平城,第一茶馆中有一儒雅随和的极品美人,能文会武,像那山上瞧见的俊美老虎,谈笑举止间满是清风,会耍剑,泡得一手北平第一好茶,面色红润,肌肉富有弹性又漂亮,若是眼角勾勒胭脂红线,定胜过美女千千万。太君好色,听闻这号人物怎么不前去一探究竟,安迷修得了风声,迅速将残兵都安排到了钱庄,雷狮想来,在安迷修离开钱庄前,雷狮拉住安迷修的手腕,看着安迷修,没说出想说的,安迷修知道他想陪自己,可雷狮不会那么做,对方只是让自己站定,帮自己理了理身上那件他送的黑色金丝外褂,低头在薄唇上蜻蜓点水,放了人走。


这世道反了人鬼蛇神,赶着人逃,人人都逃窜,怕良人挨鞭子,留个背影就叫做后会无期,再无机会好好道最后一别。


安迷修啊,你可知你生来惹人喜爱。


雷狮听了安迷修的话,倭寇光顾安记茶楼的那天,对门的钱庄门窗紧闭,护了一屋子等着战争胜利回家的壮丁,残的残,伤的伤。雷狮相信安迷修的身手,哪怕是刺刀也拿他没法子,人再多也伤不到他分毫,可安迷修跑不过枪子。


火药做的物什,小小一个,就能要了他的命。雷狮在窗纸上扎了洞,看着对面往日风灌满楼的茶馆,一整个上午过去,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安静地令人窒息,雷狮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呼吸了。


他的心脏再开始跳时,是见到鬼子们离开茶馆,脸色一个比一个黑,坐着那丑兮兮的洋马、冒着黑烟突突走了,安迷修跟在后面,停在茶馆门口,看着一大帮人离开茶馆。


他衣衫平整,发丝也没乱,就连外褂也是自己为他刚整理过那样,看来他很安全。雷狮松口气,接着,安迷修朝着自己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眼里尽是悲伤,他转身回了茶馆,将大门又关上。


那一天,钱庄对面的茶馆,不论窗还是门,都没再打开过。雷狮将窗户打开来,又叠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纸鸢,对准了那扇紧闭的木窗,飞了出去,没人接它,小纸鸢砸在窗户上,掉落在窗台,雷狮在等,直到入夜,直到半夜三更,都没人把那只小纸鸢接进房内。


临近鸡鸣,天有了略微的亮意,雷狮听到对面传来了门闩的响动,他一宿没睡,生怕错过什么,错过什么?他说不上来,但他不敢睡。


眼睛都舍不得眨。雷狮飞奔着下楼,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大门,看到一个披了袍子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红木盒刚刚放下,起身要走,被雷狮一把拉进怀里,大门处没有烛灯,一片漆黑中,趁着那人挣扎,他摸到那人麻布外袍下熟悉的丝绸褂料,摸到缝线的纹路,他还是穿着那件衣衫,一如既往。雷狮捧起那人的面庞,吻了上去,原本的抗拒停了下来,那笔直的脊梁和铁架一样的双肩,终究开始颤抖。


他最后沉溺在这让人无比安心的怀抱中,温存了一瞬,雷狮吻他,吻到了咸味,指尖也全湿了,那不是雷狮的眼泪。他环过了人的腰,一如对方勾住了自己的脖颈,紧紧搂住,想往自己身体里揉一般,可是有人得离开了。


他还是没亲口道别。安迷修推开了雷狮,和不远处一个同样披着袍子的小个子匆匆跑走了。


雷狮小心地抱着红木盒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却没打开看一眼。平旦之后的日出,昨天的那帮敌寇回来了,带了刺枪,大刀,带了好些家伙,就在清晨,撞开了安记茶馆的大门,接着,雷狮听到了翻箱倒柜的声音,听到玻璃破碎的声响,听到了树倒下,听到了有什么落入水,听到了木板被劈碎。


雷狮听说,安记茶馆最后,只剩下了当年雷狮赠的那块牌匾。


他将那红木盒慢慢打开,里面是纯白的绸缎覆盖,一圈红色麻布绕了一周,和雷狮身上正着的衣裳色调一模一样,雷狮掀开最上面的那一层丝帛,一副品色极好的青花瓷茶具,静静地安躺在白色绸缎中,就像那天的黎明,雷狮还以为能永恒的那瞬间。


这是对面那家茶馆自祖上几代以来,第一次送出茶具*


他轻而易举地就发现了那道机关,藏在红木盒的最底层,一个极为隐秘的夹层。雷狮轻轻地抽了出来,那是用泾县的宣纸写的,墨是徽墨,雷狮展开来看,只写了四个大字:


得闲饮茶*


可他分明见到了纸张不正常的皱痕迹,他用手指抚摸了上去,他猜这里曾经落过泪滴。


他写的每一个笔画都那么用力。


安记茶馆的大门再也没打开过,自那个拂晓之后,雷狮也再没见过安迷修。


再后来,日军把控了银行,雷氏钱庄算是这一片最大的势力,日军派人提了两大箱宝钞给钱庄送去,却被雷狮下令丢在了钱庄和茶馆大门中间的那条大道中央,将箱子打开来。


大道上已经没了行人,所有的店铺也都关了门,北平城的白天也一片死寂。风一点也不轻,明明又是一年春,没了粉色花瓣,没了清风,没了茶香,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只剩下被吹起的纸张,那是以往珍贵的宝钞,现在却如同废纸,从箱子里被风卷起再刮走,白纸满天飞,像极了烧给死人的纸钱,飘散在大道的每个角落,飘进茶馆的窗棂上卡住,飘到雷氏钱庄的门槛贴着,飘向那块大匾,再飘,再飘,把那落在窗台上的纸鸢一起带掉,那纸鸢最后飞啊飞,飞不动了,摔在地上,被路过的日军一脚踩扁。


雷狮再也没喝过任何一杯茶。




-end-



*送给男方一套茶具代表希望男方时时刻刻想着赠礼者,喝到茶水就会想起赠礼者。送新人茶具也有祝福新人一辈子幸福,白头偕老的寓意。

*“得闲饮茶”是香港人的俚语,具有两个意思,一是“找个时间坐下来再谈吧”,另一个意思是“我们不要再见了”。


(隐藏结局是故事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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